雪凝遥忆

【原创 半世风月赴流年】卷一 少年不识爱恨(1)

自昱珏有记忆以来,便没少听清言在耳边唠叨自己的生母与帝江的情深往事,那些人间话本里的“缘定三生”“至死不渝”,当真是他们这对神仙眷侣的写照,只是并非所有的故事都如同戏折子里那般,可以白首不离。再说,纵然是戏曲,也有着良辰美景无人问的落寞,更何况是话本之外的大千世界呢?

“人间有句话说得好,只闻新人笑,不闻旧人哭。到你父皇这里,却是还要狠上三分,他倒是不闻旧人逝,只闻眼前人。”清言摇着手中的折扇,咋咋嘴,原本清俊的面容之上,透露出几分不满。

这话若是被旁人说了,恐会触犯龙颜,引起杀身之祸。只是对于清言,却是另当别论。当年帝江得以荣登天帝之位,少不得清言为其征战,扫清宿敌的功劳。昱珏初见清言的时候,对方刚刚在外游历而归,手摇折扇,一身白衣,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,不像父皇口里那个骁勇善战的将领,倒像是个逍遥自在的散仙。

当晚,帝江设宴为清言接风,倒是难得地略去了盛大的铺张,只摆了一桌家宴,只有帝江、清言、幽冉、昱珏,四人而已。

那时昱珏已经满了一百岁,不过在天界仍只是一个小娃娃而已,可是他在跟着父皇母后的这些年里,早已懂得了察言观色,明白了自己身上来源于储君之位的重担,他看得出父皇与母后十分重视清言。

但清言的第一句话却是叫他一惊:“难为陛下还记得臣喜好的菜肴口味,只是陛下的口味变得倒是快呀。有道是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如今放到陛下身上怕是牵强了些。”他用目光扫过幽冉,一口饮下杯中的酒。

幽冉本欲给他添些饭菜,夹菜的手已经向他伸去,眼下被他这么一说,尴尬地一怔,伸出去的手退也不是,进也不是。

帝江接过她手中的筷子,向清言的碗中拨去几块莲藕:“清言,你这样说怕是以偏概全了。如今天界上下一片清明,我与天后的姻缘造福终生,又如何不可以是天作之合?”帝江鲜少地略去了言辞之间的帝王专称,平心静气解释道。

清言收起手中的折扇,摇摇头:“罢了,如今你贵为天尊,自然一切需顾全大局,适才是我糊涂了。”他说着,言语间却未曾有过半分的歉意。他怎会不知帝江的难处,只是,外人皆道幽冉与帝江是天作之合,解了内忧外患,可这番姻缘如此水到渠成,当真没有半分他人的从中作梗吗?

他也不再纠缠此番话题,而是转头对着安静用膳的昱珏一笑:“这孩子倒是生得一副好容貌,外在的天资是有了,但却不知内里如何?”

帝江抿嘴一笑:“文昌星日日在小儿耳边教导,可现在你回来了,朕倒是认为文昌星君的职位可以另择其人了。”他注视着清言,意有所指。

说话间,幽冉给昱珏盛了一碗汤,昱珏笑着接下,向幽冉道谢。

清言看着眼前的一切,挑挑眉:“陛下这样信任我?”

帝江不置可否,可眼中的期许尽露。想当年自己在登帝之时,清言为他一路护航保驾,论文才武略,这个人当仁不让。若是昱珏有他扶持,当然再好不过。

“若仙君愿意教导昱珏,那便是珏儿的福分。”幽冉对着清言温声道,丝毫不在意他刚刚的言辞。

清言勾勾唇,转头对昱珏道:“文昌星君掌管天下人文运,在人间不知受了多少渴望金榜题名的读书人之香火,对于世间笔墨风雅当是最为精通,在清言之上。何况在下向来随心所欲,不按常理行事,只怕教不好太子殿下。”

昱珏听后,当即回道:“仙君如今把文昌星视为书香之最,言自己在其之下,那可是表明仙君便是那个世间第二了?可自古文无第一,武无第二,昱珏一向信奉此言。何况,仙君走后,余下的昔年镇殿之位,父皇再未另寻他人承担,如此看来,仙君的修为,怕是也无人匹敌,担得起第一。按理而言,文武兼备的清言仙君,应是昱珏最好的师父无疑。”他虽然年幼,可说出的话语却是清脆响亮。

清言闻言,竟然少见地一愣,而后他哈哈一笑,拍了拍手:“不愧是天界的太子,小小年纪,便如此善为说辞,如此看来,方才是我小看了我们的储君。”短短几句话,不仅给了自己一个才识无双的称谓,倒也暗示他只教这个小殿下诗词歌赋可不够,连法术修为也得一并教导了。

“如此,可配得上让你教导一二?”帝江笑言,眉宇间亦有几分源于因为自己孩子而有的自豪。

清言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,可明亮的眼眸中却是蒙上一层笑意:“当年与陛下约定百年即归天庭,重掌仙职,如今清言又怎会食言?可我没料到,这次陛下却是交给在下一个如此难题。若是清言不尽心为太子传道授业解惑,怕是要辜负了陛下的期许,太子的信任。”

“你知道,朕信得过你。”帝江朗声说。

“珏儿,还不快拜见师父!”幽冉倒是比帝江还要高兴几分,她拉过昱珏,让他行师徒之礼。她看向昱珏的目光里带着满满的温情,往日眉眼之间的一份冷清,似乎在这些年与帝江、昱珏的朝夕相处之间已然褪去。

昱珏乖巧地听从了幽冉的话,来到清言面前,俯身跪倒在地:“徒儿拜见师父,日后昱珏定当听从师父指教,不负师父对徒儿的期望。”他自小生长在天庭里,见过太多一本正经的仙神,可如同清言这般自在逍遥,随心所欲行事的仙君却是头一次见。再念及帝江曾对他讲述的有关清言英勇奋战的事迹,对他更是心生敬意。

清言笑着扶起昱珏:“太子以后跟了我,倒也不必遵循那些个师徒之间的繁文礼节,你我师徒之间,自在相处便是,这也于修行有益无害。”

“是。”昱珏颔首应道。

彼时,他以为清言纵然再不顾细谨,但到底是在天宫日日与自己传道,于外人眼里,也需收敛几分,有些规矩还是要遵循的。可是,他却是想错了,清言教导他的第一年里,没少带自己往外面跑。从人间到九幽,他们几乎在世间的每一处都留下了痕迹。按照清言的话说,在天宫待得久了,都要忘了外界的烟火气了。

“若是真可做到清心寡欲,你我还在这天庭作甚?西天的极乐之土,才真正属于万丈红尘之外。如今五界战火不过勉强压制,九幽依然蠢蠢欲动,我们纵然为仙为神,亦难逃名利纷争。如此,不如入世,洞悉万物。知己知彼,方能百战百胜。”清言道。

的确,在清言的带领下,他们看似一路游山玩水,却也让昱珏终于看到了抛开那些繁重史书记载之外,真实的五界,对于各界特性,他有了更深的认知。

白日里,昱珏跟随清言静心修行,学着感知体内真气的游走,练功之余,再专注听着清言从人间的诗词戏曲,讲到九幽、天界的陈年往事。夜里,他则用心温习日间清言的一字一句,加深自己法术运转的娴熟度。

帝江看到自己孩子明显的进步,欣慰之意早已显露。反倒是幽冉,见昱珏夜以继日地练习,实在心疼,倒是没少告诫他量力而行,以身体为重。昱珏每次见到她如此担忧的模样,都免不了耐心解释,抚平幽冉的担心。

“我见着天后倒是待你不错,倒也难为她对你数十年如一日地挂怀了。”清言看到仙侍从幽冉处给昱珏送来的瓜果点心,喝了口茶淡声说。

清言表面上虽是称赞幽冉的心细,可昱珏却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,他温温一笑,眉眼间温和尽显,拿着毛笔练字的手却是未曾停下:“母后百年以来,对昱珏一直照顾有加,都说母子连心,她自然待自己的孩子好。日后,昱珏也必将不会忘记回报她。”

清言自回到天庭的这些日子以来,幽冉对于昱珏的小心呵护,他也都看在了眼里。自他看到幽冉的第一眼起,便知道她并不简单,并非如同幽若那般拥有一颗纯净善良的心。当然,后来幽冉在幽若死后便嫁给了帝江,更是印证了他心中的想法。他承认自己对于幽冉是有诸多顾忌,更担心她坐拥后位,却仍有自己的打算。可是这些时日以来,她与昱珏之间的相处点滴,他也是看得清清楚楚。

幽冉终归还是有几分良心,到底为了幽若,还是把对方的子嗣放在了心上。

只是,昱珏倒是更难做。他一出生便失去了自己的母亲,如今却可以把后嫁与自己父亲的继母,也当做生母一般尊敬亲近,实是难得。

“斯人已逝,执着于前尘往事,又有何意义?这些年母后待我如何,昱珏铭记于心,这便足矣。”昱珏低声补充,眼下天界一片清明祥和,四海归心,这都归功于幽冉与帝江的功劳,他们既已造福众生,便是功德无量,自己又如何可以为那些时过境迁的纠葛而打破当下的安宁?

清言负手向他走来,正巧昱珏停下了笔,清言便拿起桌上的宣纸,看着上面工整有力的字念道:“登昆仑兮食玉英,与天地兮比寿,与日月兮齐光【注 1】。”

他微微一笑,合上手中的宣纸,放回到昱珏面前:“这人间的诗词如今你倒是信手捏来。”

“而今天庭上下皆以上神仙君自居,更有不少受着下界的香火。可却忘了千万年前,在五界陷入纷争之后,独有人界甘愿舍弃无上的法力,以示再不过问这世间称王称霸纷争的决心,与九幽天界划清了界限,自成一体。”昱珏轻声道,放下手中的笔,迎上清言的视线,“昱珏觉得人间的诗篇颇有韵味,便是放在与天地同寿的仙神之间,亦不会显小气。”他明白,清言身为上古神祇的后代,地位不凡,却曾甘愿隐居人间,也定然是感悟到了这一点。

清言抿嘴一笑:“太子殿下果然不似寻常仙神,有自己独到的见解。若依殿下之言,此句当真再配太子不过。太子心中抱负非常,顾全天界大局,自然不可能因着自己的得失而多加计较。”先前他见昱珏温温的性子,确实忧心他将来面对天界上下纷乱嘈杂的事务,君臣之间微妙的关系时,会碍于心中的情感,难以处理妥当。更何况,幽冉与昱珏本略带几分尴尬的关系,更让他担心有朝一日,这二人会相互忌惮,毕竟,在他人眼里,幽若刚刚仙逝不久,幽冉便顶替了她原有的位置,嫁给了原属于对方的夫君,这让昱珏如何看待。故此,清言才几番试探。但此刻,昱珏不动声色的答复,却是让他刮目相看。

一直以来,是他小看了这个孩子,不愧是帝江与幽若所生之子,果然可当大任。

清言看着昱珏尚且稚嫩的容颜,第一次敛去往日的云淡风轻,变得严肃而庄重:“昱珏,我且问你,你既博览群书,那于君主而言,何为重中之重?”

昱珏感知到清言言语中的深意,也正色答道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
那一刻,他沉稳有力的话语,不像出自一个尚且年幼的孩童之口,倒像是源于一个背负天下喜忧大任的君主之口。

“昱珏,记住你今日所言。”清言注视着他,缓声说。

“今日之言,纵然沧海桑田,斗转星移,昱珏亦不敢忘、不能忘。”昱珏坚定回答。

这幅画面,即便在很久之后,也依然存留在清言的脑海中,昱珏所言的字字句句,清言从未忘记过片刻。纵然在彼时,所有的所有,的确已然事过境迁,不复旧年。


【注 1】:

出自春秋战国时期屈原的《涉江》,句子的意思是寿命和天地一样长,光华如同日月一样。形容人心中非同寻常的抱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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